今天出版的《光明日報》在頭版頭條位置,刊登王國平的報告文學《一片葉子的重量——脫貧攻堅的“黃杜行動”》,講述湖州安吉扶貧白茶苗的故事。
一片葉子的重量(報告文學)
——脫貧攻堅的“黃杜行動”
作者:王國平
去還是不去,不是一個問題。關鍵是怎么去。
這兩年,盛阿偉從家鄉浙江出發,到貴州、四川、湖南三地就有二十多次。其中有一回出門一周,坐了五趟飛機、四趟動車。這感覺有點像商務人士的節奏。其實,盛阿偉是個農民,準確地說,是個茶農。他在浙江省湖州市安吉縣溪龍鄉黃杜村種茶。這里是他的家,屬于安吉白茶核心產區。 兩年前,作為村黨總支書記,盛阿偉領著村上的其他19名黨員干了一件大事。他們自發給習近平總書記寫信,匯報村里種植白茶致富的情況,提出捐贈1500萬株“白葉一號”茶苗幫助貧困地區群眾脫貧,并承諾包種包銷,不種活、不脫貧不放手。
2018年7月6日,新華社播發消息,習近平總書記對他們提出向貧困地區捐贈白茶苗一事作出重要指示強調:“‘吃水不忘挖井人,致富不忘黨的恩’,這句話講得很好。增強飲水思源、不忘黨恩的意識,弘揚為黨分憂、先富幫后富的精神,對于打贏脫貧攻堅戰很有意義。” 山區茶農寫封信,總書記有回音,盛阿偉說自己當時的第一反應是:沒想到!沒想到!轉而心里不停地念叨:說到做到!說到做到! 湖南省古丈縣、四川省青川縣和貴州省普安縣、沿河縣等三省四縣的34個建檔立卡貧困村,被確定為受捐對象。 盛阿偉迅速將自己的時間調整為“黃杜+”模式。這四個地名他以前都沒有怎么在意過,如今一直在腦海里盤旋,還扎下根。他和村上的種茶能手逐個登門,跟當地的種茶貧困戶一起蹲在田間地頭,“現場教學”,怎么栽種,怎么管護。即使人在黃杜,還記掛著這些茶苗是不是要除草了、要施肥了、要修枝了…… “好像是閨女出嫁到外地,離家很遠,心里老是在想。”他笑著說。今年57歲的盛阿偉,身上有一股清秀氣。如果沒有話頭,他就坐著,很安靜,不顯山,不露水。有了話頭,一擰開,不說透,不罷休。 今年3月初,捐贈到三省四縣的茶苗迎來第一個茶季。想想這事,盛阿偉就有點興奮。遠嫁出門的茶苗,初次產新茶,是大喜事。作為“娘家人”,自然要到現場見證這個神圣時刻。再說了,安吉白茶是很嬌嫩的,采摘講究,采不好,好茶也好不了。加工也是個技術活,要搶時間,不到現場不放心。 當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正處于吃勁的關鍵階段,出行是個大問題。坐飛機、坐高鐵?有點不踏實。思來想去,決定租車到普安。這一趟,路迢迢,單程兩千公里,熱水瓶、方便面隨身帶,一輛車請了倆司機。3月3日凌晨5點左右出發,一路往前趕。開水用完了,沒想到高速路上的服務區也關門了。那就干渴著。4日凌晨1點,在貴陽下高速,大家都乏了,就在路邊找個旅店,休息4個小時。9點左右,抵達普安。核酸檢測。正常。
3月5日17時30分許,在普安縣,第一杯“白葉一號”扶貧茶端到盛阿偉手里。他扯下口罩,雙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迎過玻璃杯,輕輕舉起,看了看湯色,聞了聞,笑意漾了出來,“香氣還是比較好的,你聞一下!……這是三省四縣第一杯,一個小的成果……那個話是怎么說的?……心里一塊大石頭落地了。” 為何要給貧困地區捐苗?黃杜人的回答很干脆:我們太知道窮的滋味了。 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黃杜村,“村沒有村的樣子”。這么說,黃杜人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或冒犯。他們自己也打趣說,當時看新聞,經常有“改革的春風”吹到哪里、哪里變富裕了的說法,“大家就不明白了,怎么這么巧,這個‘春風’偏偏繞開了我們黃杜”。 此時的黃杜,還是一個躲在群山旮旯里的小村落,人均耕地1.1畝、林地3.3畝、荒地4.3畝。人盯著這么一些不成氣候的土地,沒脾氣。土地無言,不待見人。人跟土地就這么僵持著。當時,黃杜人均收入“低于全省全縣平均水平,屬典型貧困村”。 黃杜人對腳下的這片土地頗有微詞。鐘玉英姑姑家住在山里,去一趟抄近道要走山路,彎彎曲曲的,碰到下雨,腳下不是打滑,就是讓黃泥給黏住了。有一回,丈夫楊學其邊甩鞋上的泥巴,邊耍上臭脾氣:你姑姑家,今后不來了! 對黃杜的黃土有意見的,還有李粉英。她的娘家在天子湖鎮,當時大家都說這里是安吉的“北大荒”。聽說她要嫁到黃杜村,知道“行情”的人好言相勸,那里比“北大荒”還要“荒”。李粉英執拗,還是嫁過來了。慢慢她發現不管怎么折騰,日子還是一個馬馬虎虎。她有點急了,“當時我就說氣話,黃杜這個地方,沒救了,只有黃泥巴。除非黃泥巴值錢了,這個地方才富得起來”。
多年以后,李粉英無法回想起自己基于什么依據說出這番“氣話”的。歪打正著,她還真是說到點子上了。黃杜的泥巴確實“值錢”了。 當地農技人員劉益民和黃杜村種植能手盛振乾,在50多公里開外的安吉縣天荒坪鎮橫坑塢自然村發現一株野茶樹。這茶樹生長在高達800米左右的山谷里,平時都是綠油油的,到了茶季,葉子轉為玉白色。摘下稍作加工,喝起來口感很特別。過了茶季,葉子又變魔術般返綠了。 他們來了興趣,要好好研究一下。這茶樹也開花,卻不怎么結籽。即便結籽了,播種,等長大,到了茶季葉子還是白不了,“泯然眾人矣”。 播種不行,他們就將其枝條剪取下來,扦插培育。由枝條育茶苗,從茶苗到茶樹,再在茶樹上采茶葉,這個過程,曲曲折折,漫長而繁復。兩位老黨員心懷希望,耐心守望。他們摸索出一個樸素的道理:黃杜的土,適合種植這個茶。所謂“適地適樹”,同樣的道理,“適地適茶”。 茶苗由一而百千萬,“飛入尋常百姓家”,需要強力推一把。 1995年10月,葉海珍出任溪龍鄉鄉長。她是安吉人,熟悉這片土地;32歲,人這一輩子的黃金期,正值干事創業的年紀;黨齡10年,知道自己身上肩負的職責;天生又是遇事風風火火的性格。這些因素聚合在一起,共同作用,給葉海珍以向前的驅動力。 她到盛振乾家走訪,接過一杯茶,看了看,湯色清亮,品了品,口感鮮爽,太不一般!黃杜的土,竟然有這個能耐?正在為如何改善百姓生活發愁的葉海珍,冒出一個念頭:何不打造千畝茶葉基地? 時常眉頭微鎖的葉海珍,心里的算盤嘩啦嘩啦響:要打造千畝茶葉基地,茶苗從哪里來?資金從哪里來?誰來種?誰來進行技術指導?市場怎么解決?
比如說,“誰來種”的問題,答案自然是溪龍的父老鄉親了。而且,這千畝白茶基地,核心區域在黃杜村。黃杜人就得行動起來。 黃杜人聽了,心里沒底:茶葉,不就是樹葉嗎?到山上順手采一把野茶葉,就可以喝了。靠賣樹葉過生活,不靠譜吧! 還有這么一個說法:在黃杜種茶葉,有“三高”,種植成本高、技術要求高、失敗概率高。這是“富貴病”,普通老百姓消受不起。 1946年出生的盛阿林,臉上有一道一道的溝壑,不染發,沒有什么白發,也不掉發,一根一根的,倔。當年他剛當上黃杜的村支書,其他村的人見著了,說了一句:黃杜怎么選了這么一個人當書記?太難看了!這事他一直記著,說起時邊摸著腦袋,從前額一路順到后腦勺,“很慚愧的,生得不漂亮。唉!” 2018年3月,溪龍鄉授予盛阿林2017年度中國·安吉白茶小鎮“最美黨員”榮譽稱號。 當時,葉海珍跟盛阿林說了自己的打算。希望他能帶個頭種茶葉。盛阿林滿口答應。“村干部是有工資的。給一塊錢,就要干三塊錢的事。我是個村支書,遇事不打頭陣,讓誰去!當時我就想,晚上不睡覺也要把這個茶葉搞起來!”盛阿林說話的中氣依然很足。 村干部帶頭,這事有戲。黃杜人的心氣兒提起來了。關鍵節點上,葉海珍再加一把火,出臺政策,種茶葉,有獎勵:連片種植面積達到3至5畝,每畝補助30元。這是打底的,種植面積往上走,補助跟著上。 為了擺脫貧困,為了自己過上美好生活,黃杜人在行動。 “干部帶頭、以點示范、科技指導、政策扶持”,一套嚴密的“組合拳”,讓黃杜的白茶產業蓬勃起來。 2003年4月9日,時任浙江省委書記的習近平同志沿著泥巴路走進黃杜的茶園,詢問白茶推廣種植情況——白茶是怎么引進的,怎么扦插、采集、加工,銷售情況如何。當得知由于種植白茶當地百姓普遍過上了好日子時,他給予充分肯定:一片葉子富了一方百姓。 第二天的《浙江日報》,頭版頭條刊發報道:習近平沿途考察安吉竹種園、中國竹子博覽園,天荒坪鎮和遞鋪鎮的生態建設,溪龍鄉的無公害白茶基地等,“一路翠竹綿延不絕,茶園滿目蔥蘢。習近平稱贊這里山清水秀,植被相連,自然資源豐富,生態環境良好,推進生態縣建設前景廣闊,大有可為”。 黃杜人明白了,土地是“根”,環境是“本”,要守好,要用好。 安吉白茶步入跨越式發展的軌道,政府注冊“白茶之鄉”品牌,免費培訓茶農,拓展出茶文化、茶工藝、茶食品等白茶產業鏈。黃杜人從中受益。 隨即,浙江啟動“千村示范、萬村整治”工程,“八八戰略”中也提出要創建生態省,打造“綠色浙江”。這些政策紅利,黃杜人都握緊了,謀發展更有底氣。
2005年8月15日,習近平同志來到安吉縣天荒坪鎮余村調研,首次提出“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35公里開外的黃杜人,聽聞了“余村之變”,再想想自己正在走的路,信心更足了。他們守護綠水青山,用心保護環境、善待生態,讓“美麗黃杜”可持續。 如今,黃杜人的日子怎么樣?用他們的話說,日子不只是“小康”了,早就是“老康”了。這話是不是夸張,看看黃杜農家小院子里停的車就知道了。每家往往是一輛小汽車,還有一輛運輸車。有的人家還有好幾輛小汽車,你開你的,我開我的。路過一家,當地朋友往院子里一指:看見沒,就是那輛,是整個安吉最早買這款車的。有人說,把黃杜人開的車擺出來,撐得起一個小型汽車展銷會。大體不差。 行走在當今的黃杜,時不時要定定神的,想想自己到底身處何方。是農村,還是景區?是茶葉生產制作區,還是茶葉集市?都是的,可謂“亦農亦工亦商亦景區”。電視劇《如意》講述的是江南茶商的故事,成片的、有聲勢的茶園是取景的“剛需”。劇組轉了一大圈,舉棋落子在黃杜。 電視劇拍好了,劇組撤離了,黃杜的風景卻不寂寞。酒店行業鐘情這片濃濃的綠。上海景域(驢媽媽)集團創始人洪清華一直想找個合適的地方,打造一家富有本真、自然特色的酒店,“客人可以完全放松自己,忘記喧囂,找到自在的生活狀態”。走南闖北,一路尋覓,無聲無息。當他站在黃杜村延綿的茶山上,第一個念想是趕緊搭個棚、架張床住下來。腦海中構想了多少遍的酒店,終于有了落地的土壤。
順著這家與自然環境融于一體的“帳篷客·溪龍茶谷度假酒店”往山上走,就是黃杜萬畝茶園觀景平臺。非茶季時節,這里滿眼的綠。這綠,透亮而安靜,順著山坡,起起伏伏,踩著大自然設定的節拍,歡快地向外鋪排。 山頂上的這塊平地,是“黃杜故事”的一個支點,也是一個會合點。 這里立著一塊石碑,雄偉,厚實。上邊鐫刻著“一片葉子富了一方百姓”10個大字,行楷,透紅,拙樸,挺拔,自有一種威嚴與偉岸。 這塊石碑,是“黃杜故事”的核心主題,也就是內在的“魂”。 石碑的對面,是一棵銅鐵澆筑的大樹,有著枝繁葉茂的樣態,每一片葉子上都是感恩的寄語,感恩的對象有祖國、父母、老師、愛人、朋友,還有大自然,更多的是共產黨……
來源:光明日報